一.从朝鲜金凤汉发现“经络实质”说起
1962年,朝鲜学者金凤汉先生宣称在电子显微镜下发现经络和穴位实质,并将之命名为“凤汉氏小管”和“凤汉氏小体”。当时中国报纸有所报道,但语焉不详。其时我在上海第二军医大学读二年级,对中医和经络都是一窍不通。在解剖课上,出于好奇而问毛增荣讲师:“为什么朝鲜发现经络实质而中国中医界却无反应?”毛增荣讲师这样回答我:“你不知道,中医认为经络只在活体中存在,死体中不存在。他们怎么能在死体上看到经络和穴位的实体组织结构?”我懵里懵懂接受了这一解释,没有进一步询问。但是毛讲师的这句话却深深印刻在我脑海里。
时隔多年以后,1981年我到上海医科大学(原名上海第一医学院)任教。我因此听说为了考实金凤汉的发现,1962年前后,当时中国卫生部曾经派我校生理教研室徐丰彦教授前往朝鲜验证。徐丰彦教授早年毕业于英国剑桥大学,是国内生理学权威,《生理学》等等教科书都是出自他手。他回来报告卫生部,结论是“我不能看到金凤汉所说的经络小管和小体结构。”“可重复性”是科学标准之一。不可重复,或者有人声称发现了什么,而别的人用同样方法却看不到,那么,所谓的“新发现”就是不可靠的,经不起验证。亦许是这一结论传到朝鲜,朝鲜最高领导取消了原来已经颁发给金凤汉的金日成奖章和奖金。而金凤汉自杀。
1978年我考上中医研究院首届研究生,从医学史角度做中西医结合研究。1979年在北京中医药大学(原名北京中医学院)图书馆查阅图书,偶然看到一本新出《生物化学研究最新进展》期刊,其中一篇文章是西德学者的研究报告摘要。文章报告了他们研究的新发现:生命蛋白质的分子结构与死亡蛋白质分子结构不同,具有构型和构象。其实,从常识我们也知道,生鸡蛋与熟鸡蛋一看而知就是不同的。它们的结构怎么可能一样呢?问题是,没有人去想这个问题。所以就没有研究。但是生命体与非生命体的差距是多么的大,怎么能容我们忽视?
文章作者进一步指出,生命蛋白质分子此种构型、构象可以因理化刺激而呈现,并且向相邻蛋白质分子传导。传导速度可以测定。此时我头脑中闪过一道亮光:这不就是毛讲师说的经络在活体中存在而在死体中消失同一个道理吗?我研究了文革期间有关经络感传现象的报告,其感传速度与蛋白质分子构型、构象传导速度相近。于是我写了一篇文章:“经络认识的历史与经络实质的推想(膜蛋白分子构象变化及其传递假说)”。文中同时指出,目前的仪器和研究方法水平,还很难在活体上进行研究和找出经络蛋白质分子分布。随即寄到日本。
该论文于1980年在日本著名针灸杂志《医道的日本》4月号头版头条发表。(1)其编者按中说:中国学者提出了新的假说,而认为目前还没有可能在活体上进行研究。日本科技水平高,应该可以做到。遗憾的是:35年过去了,迄今还是没有进展。
遗憾的是,从1980到2015,35年过去了,经络实质研究迄今没有进展。
问号因此继续存在:活体研究能找到经络实体吗?推广而言之,中医药的实验室研究进行了那么多,实质性的成果却不多。实验室研究为什么始终不能解开中医药有效性原理?
我的职业生涯,是看病、研究中医理论和历史。我的临床经验,可以证明中医的有效性,但经络本质需要在活体上进行研究,我自己没有条件去做,只能等待他人某一天有新发现。中医药的实验室的研究,我在海外也没有条件。因此我对中医理论的研究方向,只能转到哲学和方法论方面的抽象研究。
研究中首先遇到的问题是:中医理论所据有的核心理论,即气、阴阳、五行学说是属于唯心主义的玄学范畴还是唯物主义范畴?这一点,我查阅文献,发现著名哲学大师任继愈先生早就在1956年文章中就一句话点出了关键。他的结论是:“阴阳五行学派的唯心主义观点,并不表现在它的自然观方面,而是表现在它的社会观、历史观方面。”(2)这个结论是富有睿智的。我体会到,哲学研究要区分开自然观与社会观、历史观进行。中医理论属于自然观,是自然哲学范畴,不能以社会哲学的社会观与之混淆。
但是1950-1960年代的中医理论存废之争中,似乎没有人注意聆听哲学大师的精辟之论。阴阳五行学说还是被摒出了中医理论的核心地位,结果代之以脏腑经络学说。然而,脏腑经络学说能离开阴阳五行吗?所以,这种借代是肤浅的和自欺欺人的,它并没有能够使中医师在临床和理论思考上放弃阴阳五行学说不用。
我的研究生第二学年写过一篇文章,即1980年《哲学研究》发表的“略论中西医学不同的整体观”。文中指出:“中医的阴阳学说在中医理论中居有特殊地位,堪称为核心理论。”(3)该文迅速为《健康报》转载。(4)随后我又将1979年《内经》课程论文进一步整理,于1981年在《河南中医》发表“祖国医学中的‘五行学说’是循环论吗?”(5),批驳一些学者将中医五行学说说成是“循环论”、“团团转”的闭环,作为唯心主义进行批判的观点。我认为:中医的五行学说实际上是一个螺旋形上升或下降的立体结构。通常中医教科书中的五行示意图只是其横截面图形而已。当年任应秋大师在我的论文考试卷子上批过八个字:“言之成理,持之有故。”我深感鼓舞。
实际上,我的“亦谈《黄帝内经》的阴阳学说与对立统一规律”一文发表得更早一点,刊于《社会科学战线》(6)。一万一千字的文章,全面阐述了中医阴阳学说与哲学的矛盾学说的异同。接着又应邀为《上海中医药杂志》撰文“简论阴阳属性规定的合理性”(7)。阴阳在中医理论和临床实践中,赋有属性,离开属性中医师不能看病、治病,所以是与纯哲学意义上的“矛盾论”的“矛盾”处于不同范畴、不同研究领域。“阴阳”不可以,也没有必要拔高到“矛盾论”的普适性范畴去讨论或批评。中医的“阴阳”是实用性的,可以直接用于看病;“矛盾”是纯哲学理论,有重大指导意义,但没有直接应用于临床的意义。“矛盾”没有属性,可以对举,不能实指,所以不能直接看病。但是,中医的阴阳学说,大大充实和发展了矛盾哲学。这就像列宁所说:“理论是灰色的,而生命之树长青。”
我的这些讨论,将中医理论中的哲学理论,还原到自然哲学的医学理论的本位,与社会哲学区分开来,还其本来面目。所以,中医理论是“自然哲学的医学理论”,而不是其他。
以上论文中,还初步提出了中医理论形成的方法论是朴素系统论。换言之,我认为中医学是系统论的医学,与西医属于还原论(原子论)的医学截然不同。西医通过离体实验和无生命状态的机体探究生命本质,以其分析的方法研究越分越细、越分层次越深入,获得了巨大成功,但同时忽略了生命本质的另一些重要方面。这些西医忽略的部分,正是系统论指出的“一加一大于二”的大于部分。完整的论述写在我1981年7月答辩的硕士毕业论文“试论祖国医学基础理论奠定时期的认识论与方法论特征”(8)中。原文7万字,发表的是提要,只有8000字。“朴素系统论”是我率先提出的。
之后,于1992年前后,我提出了中医理论本质是“生态医学适应理论和临床实践”观点,发表在《医学与哲学》或者《上海医科大学学报》、《中外医学文化交流史》上。2008年,我进一步修改为“全生态医学理论”,写入我的《中国医学文化史》新版中。(9)“全生态的医学理论”指的是将自然生态、社会生态和心理环境对人体健康和疾病产生的联系放在一起考虑,总结出规律,找到预防和治疗的方法。这是只有中医整体的、系统的理论才做到并付诸应用的。西医亦讲生态医学,但其方法论还是点对点的因果关系描述。例如,天气变化与疾病关系,西医的方法就是加减衣服、开放暖气等等。中医则有五运六气理论,司天在泉、客主加临等等规律总结。又如抑郁症,西医认为是心理问题,用谈话方法帮助纾解;或者怀疑缺少5-Ht而以补充疗法治之,然而效果并不理想。中医则如果诊断为肝气郁滞,可以针灸或加味逍遥丸治之,效果明显。中医的全生态理论,显然比西医的单一生态纠偏方法高明。而中医用复方,西医找单体,理论上不可同日而语。
至此,我想重述我的基本观点,就是:中医理论属于自然哲学医学范畴;中医理论的本质是全生态医学适应理论及其对临床实践的有效指导;中医理论认识论方法论基础是朴素系统论方法和宏观观察;中医是科学的,但是不同于西医“原子论---还原论”的实验科学医学。这些看法已经日逐为大家接受。
三.“关系”即“联系”:为“关系”正名
但是,多数人还是只认为能看到或发现的物质本体才是事物本质,而看不见、摸不着的那些无形的联系、关系,及其规律不是事物本质的另一面。所以所有迄今为止的西医的或者现代科学的实验室研究,都是原子论-还原论方法的寻找物质本体的研究。中医的研究也就“萧规曹随”,不能越雷池一步。
但是,是不是找到物质本体就揭示了事物的全部本质?是不是就可以肯定地说某种药物的作用就是某物质分子的功能?或者反之,说没有找到分子作用的证据,因此该药物起作用是没有根据的、虚假的或者不可靠的。这在中药和方剂的实验研究中,常常见到的“零---和”判断:找不到物质根据就予以否定。
可是,恩格斯如是说:“没有运动的物质和没有物质的运动是同样不可想象的。”(《马恩选集》卷3,第99页)(10)
这意思是,物质和运动是事物本质的两个方面,缺一不可。而运动就是产生事物之间联系的原因,联系是运动的结果。所以,探求本质,不是只在于寻找物质依据,还在于发现物质运动中产生的联系和联系的规律。
系统论研究者也说:“解释这些现象不仅要通过它们的组成部分,而且也要估计到它们之间的联系的总和。”美国拉兹格(转引自《哲学研究》6:35,1980)(11)
这里,系统论学者明确将联系的重要性揭示出来,而且,不是一般的联系,而是要找出联系的总和。换句话说,就是找出联系的规律。联系的规律真正是事物本质的另一面,是无法以物质依据作为证明的那一部分。这部分因为原子论分析方法一直占据绝对权威地位,所以完全被忽略了。而且可能就是被认为是玄学的、不可信、不可知的方面。我们失去了一只眼睛,只看到一面,看不到另一面。
现在来看看“联系”这个词。在英文中,联系就是关系。都是“relation”。但是在中文语汇中,两者有所区别。一般的理解,“联系”是哲学用语;也可以说是自然科学用语。“关系”是普通老百姓用语,或者说是社会学用语:“关系学”,“厚黑学”为人所诟病,“关系”二字已经变得负面,背上了黑锅。但“关系”是普遍存在的。人自出生开始,“关系”就产生了。母子、兄弟姐妹、亲戚朋友等等,谁也摆脱不了这些关系。不承认、不正视这种关系的客观性,行吗?
社会学理论上需要给“关系”正名。其实“关系”是一个中性名词,例如“正常(正当)关系”“不正常(不正当)关系”;等等。在这个意义上,研究“关系”就是研究“联系”,找出产生联系的原因;表现形式;是正常还是不正常;可靠(reliable)或不可靠;可持续或不可持续;其后果是好是坏;如何使关系(联系)保持正常;如何使不正常关系转化为正常关系;如何防止不正常关系等等。一句话,是要探索正常、不正常关系的规律。关系的作用大矣哉!正负两方面都很可能、很重要。但是,这不是我要讲的重点。问题是:“关系”作为一个抽象概念,有一对一、点对点的物质本体吗?如果以一个人作为关系的实体,但不同的人产生的关系并不一样,导致的结果也不一样。所以其效应后果不是“人”本体直接引起的,而是人与人的关系造成的。
我们可以看到“关系---联系”具有以下特点:
a. “关系”是无形的;但可以转化为有形,例如金钱关系、肉体关系等等。
b. “关系”是不可见的,但却是确实存在,可以感知的。例如信息沟通了关系;网络构建了各个终端的联系;股票、比特币、数字货币等等都是虚幻---虚拟的,但是可以兑换成真金白银或者失落而致倾家荡产。
c. “关系”可能是无边界的,无所不在。
d. “关系”本身没有实体,但又是与实体相依存的。关系背后有“实体”,不过它可以游离于实体之外发生作用。
f. “关系”的结构形式是一个“模型”,“模式”。好比冰雕,沙雕,它的存在是确实的,但是会随时消失。所以通常关系是“即时性”的,不稳定的。
以上说明“关系---联系”是普遍存在的,但却是无形的;“关系---联系”是可以产生正面或负面功能作用的,但却不是具体物质直接引起的。就此意义上说,“关系---联系”就是系统论中“一加一大于二”的部分,是事物本质不能以物质因子加以解释、予以发现的那一面。马克思说:
“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12)
四.什么是“虚拟”和“虚拟”在中医理论形成中的作用
现在流行“虚拟经济”一词,或者似是而非的一个“虚拟”的概念。但我发现,“虚拟”这个概念,可以用来阐释“关系---联系”的性质和效用原理。
比如“虚拟货币”---比特币,也是没有实体的。但必要时比特币可以变成货币,可以购买实体的东西。股票也是类似性质。
互联网可以互相联络,可以“人肉搜索”,结果可好可坏。但这与互联网的实体电脑及信息载体没有实际关系,而与互联网产生的联系过程及对象有关系。所有这些关系、联系都是“虚拟”的。
“虚拟”可以看成是一个过程,一个产生功能、效用的过程;一个操作者寻找和应用的过程。它如何通过若有若无的“实体”产生实实在在的功能、效果?
不知道成思危先生为什么选择“虚拟”这个词来讨论经济问题。在汉语中,“虚拟”通常会与“假设”、“虚构”、“虚假”、“虚空”等等放在一起理解。但我们在这里讨论的是实际存在而又不能“质测”,即准确找出互相一一对应的物质的一个客体概念。所以选择这个词并不十分确切。在英文中,是“virtual or theoretical thinking”。在汉英词典中,“virtual”是有“虚构”的含义,但同时又解释为“实际的”、“事实上的”和“实质上的”。我们不妨将“虚拟”做这样的理解:“寻找或发现一种触摸不到的实际存在。”关系---联系就是这样“一种触摸不到的存在”。
这次在北京讲学时,一位朋友送给我一本书,名字叫《中医是无形的科学》。作者郭博信用临床中医治效的例子来证明:“古老的中医观察的是‘变化难极’的活的人体生命现象,是任何先进的科学仪器都无法检测到的‘玄冥幽微’的人体无形这一面,所以准确地说,应该称做无形的科学。”(13)很高兴,找到一位对中医本质有共同认知的同仁,虽然他是从临床实践的角度,我是从理论探讨的角度。
如果将“虚拟”做“theoretical thinking”(“理论上的思考”,“推理的思考”)译义解释,中医方法论研究者应该比较能够认可。“虚拟”实际上就是对“关系”“联系”进行综合的、理论性研究的结果,找出不同“联系---关系”的规律而产生出一个“模式”。这个模式应用于临床是可以发生功能作用的。中医的脏腑、经络、“证”就是这样的模式。辨证论治,就是中医师试图找到“证”模式,或者一个模型。这个模式或模型建立准确,就能治病。
虚拟经济、虚拟货币、互联网、网络传播……各有各的模式和功能,同时都是不可见的。但是它们在流通(运行、运动)过程中产生的“关系---联系”形成模式,就能发挥功能作用。
于是,我们现在可以将中医理论构成的方法论起始原点,放在“关系---联系”的“理论上的思考”进行考察。
五.“气”和“气化”
古人如何思考天地大自然与人的关系?如何思考人体生理、病理、疾病和药物关系从中医理论起始的原点看,归结起来,实际上就是“气”和“气化”。撇开“气”的真正的物质基础暂时不谈,毋宁将“气”作为一个物质的代名词去考察,那样我们可以认为,“气”是理论构成的“载体”,一切联系和功能活动的中介,一个描述的工具。中医理论是依靠“气”和“气化”承载的。
有趣的是,古人使用“气化”一词来代表一切变化、运动、联系的过程,以至于在解释所有自然和生理、心理现象的时候,变得得心应手。阴阳之气、五行之气、脏腑之气、经络之气、正气、邪气……一切都是依托于“气”而发生而变化而起作用的。我们现在不妨将“气”看成是关系的总和、变动的中介。
如此说来,“气”是虚拟的,具有虚拟的全部特点。“气”是虚拟的实体,所以一切自然界的变化现象都可以借“气”的变化加以解释;“气”在不同时段、不同部位扮演不同角色,所以《内经》就至少有200多个以“气”冠名的名词;“气”具有不同功能,是功能的载体;所有事物的运动都是由“气”推动并完成的,即“气化”。
重复一下:“气”在各种时段、部位发生的“联系”或“关系”过程中是以“中介”的形式起作用的,“气”实质上是一个虚拟结构的沟通工具;“气”可以代表各种“存在”,但无法实测其具体的物质或者固定其存在形式。
先哲们观察到,自然界的风云雨露霜雪是“气”的不同形式,但它是一种变动不居的模式;《老子》说:“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这个“气”是阴阳之间的中介、互动作用的载体,“冲”就是“气化”,阴阳之间互相作用,达到和谐的境地。
在社会学领域,如《孟子》曰:“吾养吾浩然之气。”天地有正气,人间有正气,人体有正气,人心有正气。这种“气”平时是看不出来的,但特定时刻就会显现出某种形式的结果。
这些就是先秦时期的自然哲学主体。
六.中医理论的构成方法论
现存的先秦文献,并没有关于“气-阴阳-五行”的哲学论述专著。是《黄帝内经》在医学领域中引进了“气-阴阳-五行”作为万物之间“关系---联系”的基本方式和基本规律的总结,来建构医学基础理论。所以《内经》说:“五运阴阳者,天地之道也。”是《内经》发展了“气-阴阳-五行”的自然哲学观。
自然哲学比较贴近实用。因此,“气”必须是一个虚拟的物质载体。然后一切运动和联系都可以用“气化”作用来表达。所以“气化”是所有运动方式、生命形式的根源。也就是“联系”、“关系”发生的原动力。
中医理论中,“气化”是中医学的根本原理。但它因为是虚拟的,所以又是无法“质测”的。而西医学的基本方法论是“质测”,即要求找出具体物质,包括实体的器官、组织、细胞、分子等等,可见(肉眼或仪器)、可测(实验室检测)、具体而实在。“气化”是虚拟的、理论上推测存在的运动关系---联系的规律描述,无法找到具体物质或者说有具体物质(例如电脑、网络传输中运行的电子),但其功能却并不能与之一对一的加以说明和描述。电脑、电子等等在不同模式中发挥不同作用。“气化”和“质测”,这是中医与西医的根本区别所在。
“虚拟”于是可以认为是一种认识客体、总结规律,或者说整理思路的一种方法。
中医学理论的基础在于对天地人和人体内部器官之间的联系规律的揭示。“气”的存在、生成、变化、升降出入……关系到生命的全部、生理功能的分属。没有“气”就没有生命,就没有生理功能。“出入废则神机化灭。”
经络是一个无形结构;经络之气是其演绎功能产生和存在的根据。
近年旅法针灸专家朱勉生教授发明“时空针灸”,引入时间和空间之气在穴位上留下的痕迹记忆机理,计算出时空痕迹记忆所在具体穴位,然后用针激发和消除痕迹记忆,从而使针灸操作时的效能得到大幅度提高。(14)这是虚拟方法在现代针灸实践中使用的典例。
我们说,脏腑是“功能集合体”,与西医解剖所见器官实体不是一回事。把一些西医认为与某一器官不相干的功能集合在一起,造成五脏六腑一个个不同的脏腑概念,它们无法用西医质测的方法去证明,但在中医临床中,中医师运用起来,得心应手,效如桴鼓。西医师也无法否定其客观有效性。
辨证论治的“证”诊断,同样具有虚拟结构的特质:我说过“证”是一个4D结构模式。(15)因此,“证”也是无法质测的。然而,辨证准确,方药对证,可以立起沉疴,这难道不是不可忽视的事实吗?
中医的思维特点是“综合思维”,将所有相关的联系(关系)加和在一起考虑。也就是系统思维。而这种“系统思维”,是依托“气”和“气化”的虚拟方法操作并实施的。
脏腑、经络、“证”……都是“气”和“气化”代表的“联系”、“关系”的“集合体”,或者可称为“模式”。是综合、系统的关系---联系的规律模式。这些规律和模式,是反映了事物那些无法“质测”的本质方面的。
西医学的理论建立在“质测”所发现的物质实体之上。“有是物乃有是能。”一对一的关系、靶向的思维。所以,“气化”与“质测”是中西医理论差别的渊薮。
王学权(王士雄之曾祖)《重庆堂随笔》云:“愚谓人与动物皆气以成形。经云:出入废则神机化灭。如革囊盛水而不漏。其活时之元府已无可验。故有形之死质可睹,无形之功能不可睹也。”
唐容川(1862-1908)谓:“西医剖割视验,人之背面左右内外,层析详矣。而不能将各层分出阴阳,则止知其形,不知其气。以其所剖割只能验死尸之形,安能见生人之气化哉!”
这些前人之论阐明了生命活体状态与生命死亡的死体不能同等而语的原则,也就是为什么经络在活体中存在、在死体上不可见的原因。
再来看中药和方剂。中药方剂是复方药物之间的关系---联系所产生的功能的模式,其作用不是单一药物的“一对一”纯粹因果链关系解释得了的。而西医治疗的思考方式是“靶向治疗”,纯粹一对一的精准打击。这没有错,但是遇到的问题很多。实验室里、临床上都不能得到理想结果。
然而,西医何大一的艾滋病“鸡尾酒疗法”开始打破西医固执坚持的“一对一”疗法。他发明的鸡尾酒疗法为什么有效?因为他学会了使用“综合思维”方法。
最近《英国电讯报》和《欧洲时报》报道. 美国的Professor Ben Williams (心理学教授)20年前罹患“多形性胶质母细胞瘤”。手术后同时坚持以治疗粉刺的药accutane 加上控制血压和治疗失眠的药片一起吃,结果此一“鸡尾酒疗法”使他健康恢复,存活至今,刚刚过了70岁生日。他的故事拍成了电影《癌症晚期幸存者》。可在网址survivingterminalcancer.com观看到。
这个例子可以说是“歪打正着”。但是它引起了西医的思考:为什么这些“鸡尾酒疗法”、“综合疗法”在某些时候比“靶向治疗”更有效?
中药复方在西医那里认为是“不可接受”的。这也是中成药在英国被禁用的原因之一。中药复方不就是中国式的“鸡尾酒疗法”吗?
理论上讲,中医的复方是“以复杂方药结构模式对应复杂的‘证型’模式结构”。是“方剂模式”对付“证模式”。复杂对复杂,模式对模式,关系对关系。
如果说,西方的“鸡尾酒疗法”是歪打正着,那么,中药复方是中医两千年理论和实践的结晶,是值得现代西医借鉴和深入研究的课题。西医师、西药师现在是时候去重新思考对中药复方的排斥态度了。
也许有人会问:现代医学研究已经不是大体解剖而已,各种肉眼不可见的分子也可以质测而知。难道这不是“气化”的本质吗?我的回答是:部分正确。但是“关系”、“联系”不是全部由物质分子“一对一”的因果关系决定的。“一加一大于二。”“关系---联系”就是“大于二”的那个部分。这正如拉兹格所说:“复杂现象‘大于’因果链的孤立属性的简单总和;或者说‘大于’单独加以研究的因果链组成部分的属性的简单总和……解释这些现象不仅要通过它们的组成部分,而且也要估计到它们之间的联系的总和……有联系的事物的总和,可以看成是有特殊的整体水平的功能和属性的系统。”(16)
以网络和信息为例,也许可以认为是无形的电子“e”或电波(electric wave)在冥冥中传播,而这样的无线迅速传递成为物质基础而实现了信息的联通。但是,此联通构成的“关系网”的巨大效能,是无法仅仅以电子或电波属性加和可以概括的。这是系统的力量,虚拟产生的功能。在这里,网络通讯中的电子毋宁看成是中医理论中的“气”和它在传输过程中发挥的联系作用,即“气化”作用更加易于理解。我不否定物质的存在和作用,但物质可以是有形的,也可以是无形的。
七.结语
现代医学研究的是单纯的“一对一”关系,而不研究多种物质一起作用时形成的复杂关系、系统模式。所以“忽视了”也就“损失了。
医学理论的本质,应该是人体物质性的本质与一切与之相关的联系(关系)的规律的总和。西医与中医分别担负起各自一方的研究责任,最终将人类医学推向融合和进步。
2015.4.22.初稿,6.30修改。伦敦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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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马伯英: 略论中西医学不同的整体观。《健康报》1980年9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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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马伯英:也谈《黄帝内经》的阴阳学说与对立统一规律。《社会科学战线》1:52,1980
7. 马伯英:简论阴阳学说属性规定的合理性。《上海中医药杂志》4:39,1981
8. 马伯英:试论祖国医学基础理论奠定时期的认识论与方法论特征(提要)。4:196,1982
9. 马伯英:中医理论的本质:优质的生态医学理论。《中国医学文化史》新版上卷第22章,p778, 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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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美国系统论专家拉兹格文章。转引自《哲学研究》6:35,,1980
12.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卷1,p56. 人民出版社,1977
13. 郭博信:中医是无形的科学---我对中医的实践与思考。P20, 山西科学技术出版社,2013
14. 朱勉生:从时间针灸到时空针灸。《英国中医》Vol. 2,No.2:8,2013 & Vol.3,No.1:16
15. 马伯英:论辨证论治和其中“证”本质的4D结构。《任应秋纪念文集》p62, 中国中医药出版社,2015
拉兹格:同11.